《韓非子》〈說林〉選七則來評析

《韓非子》〈說林〉選七則來評析
林萬哲

韓非乃是諸子百家中法家的代表，他的大作《韓非子》，主要講述的是君主以法治國的道術。君主依憑「法」「術」「勢」來掌權保位；相對的，臣民亦以適當的因應之策來保身營生。書內所闡揚的觀點很多是透過各種角度，故常有出人意表的論述。我涉獵該書已有一段時間，感覺其立論頗饒興趣，實可為吾人處世之借鏡。書中每言及人際互動，輒常持「往壞處想」的懷疑論點與防禦性態度，從而建構洞察隱微的機制以資應付。俗話也有「害人之心不可有，防人之心不可無」的忠言，讀過《韓非子》才會領悟其言不虛。茲從其〈說林〉中選取七則，先敘述，次引原文，再做評析，以就正於方家。

1. 桓赫說：「人像的雕刻，原則上剛開始下刀時，鼻子不妨刻得大些，眼睛則不妨刻得小些。鼻子刻大了，可以改小，但若原先刻小，就不能變大了。眼睛刻小，可以改大，但若原先刻大了，就不能變小了。辦事情的道理也完全一樣，倘若事情做了之後還留有修正的餘地，就很少會辦不好了。」
原文—桓赫曰：「刻削之道，鼻莫如大，目莫如小。鼻大可小，小不可大也；目小可大，大不可小也。舉事亦然，為其後可復者也，則事寡敗矣。」
評析—大凡做事，雖說不能沒有固定的目標，但其達成的方法步驟則需要圓融變通，留有轉圜的餘地，這樣子才能事半功倍。雕刻時大了可以修為小，小了不能修成大，這是材料有效運用的方法，也是節省成本的不二法門。做事還有一個要訣，必須預留退路，否則冒然激進，鮮少不碰得頭破血流。在軍事方面，揮軍做戰，前進之時，必得先預備撤退的途徑，才不致於失利時一敗塗地。有這樣的布局，辦事一定可以順利完成。

2. 三隻蝨子寄居在豬的身上，卻是爭吵不已，甚至不惜揮拳相向。恰好有一隻蝨子路過，動問：「你們爭吵什麼？」三隻蝨子答說：「我們在搶奪豬身上最肥美的地方。」路過的蝨子說：「你們怎麼獨獨不擔心臘祭快到了，人將以茅草燒烤豬來做成祭品，屆時你們都不免陪豬被焚，現在還有什麼比這更要擔心的？」四隻蝨子於是乎協力合作吸食豬身上的血液。豬變瘦了，人也就打消了殺那隻豬來供祭的主意。
原文—三蝨相與訟，一蝨過之，曰：「訟者奚說？」三蝨曰：「爭肥饒之地。」一蝨曰：「若亦不患臘之至而茅之燥耳，若又奚患？」於是乃相與聚嘬其母而食之。彘臞，人乃弗殺。
評析—所謂只顧眼前的利益，說的就是那三隻蝨子了。牠們為了目前的肥甘美食，揮拳相向，爭得你死我活，而等著的災禍就顧不得了。這跟「螳螂捕蟬，黃雀在後」，如出一轍。可歎被譽為萬物之靈的人類，缺乏先見時也好不到哪裡去。好在第四隻蝨子頗能洞燭機先，提出未雨綢繆之方策，不但讓彼此和睦相處，利益均沾，也可以續享美食，延長壽命。以結果而論，三隻蝨子的改弦易轍，也就是雙贏或多贏策略吧。

3. 有一個人因為隔壁住了個蠻橫兇悍的人，打算賣掉房子搬到別處以便避開他。旁人勸阻他何必多此一舉而說：「看他作惡，將要滿盈了，你只消等待觀察不就行了。」那人回答說：「我才擔心他拿我來做他滿盈惡貫的犧牲品呢。」就毅然賣掉房子搬走了。所以說：事物現出危險的端倪，就不該拖延了。
原文—有與悍者鄰，欲賣宅而避之。人曰：「是其貫，將滿矣，子姑待之。」答曰：「吾恐其以我為滿貫也。」遂去之。故曰：物之幾者，非所靡也。
評析—好事不宜遲，看到好事趕緊著手辦吧！其實，為人求安全之道，首推遠離危險的根源。既然危險已經顯示近在咫尺，避之唯恐不及，怎能拖延觀望，不趕快採取行動呢？可怕的是與此相反的情形，可能的危險根源並不遠，卻遲遲沒有顯示出來，人也沒能事先洞察幾微，以致禍害浸大，有朝一日，變得無法收拾，終致噬臍，後患無窮。後一情勢還得靠我們隨時張大眼睛、詳加觀察，提高警覺、立刻因應才是。

4. 晉國的智伯打算攻打仇由國，卻苦於道路險阻不能通行，於是就鑄造了一口大鐘聲明贈送給仇由的國君。仇由的國君非常高興，特地修築了一條道路打算去搬運。臣子赤章曼枝規諫說：「不行，送大鐘是小國事奉大國的做法，現在大國卻反而這樣做，大鐘運來之日，軍隊必然會緊跟著來，不可以接納它才是。」仇由的國君貪得大鐘，諫言聽不進去，老實地接納了餽贈。赤章曼枝於是趕緊把自家車的車輪外側轂軸截斷驅車出奔，到達齊國才七月，仇由就被智伯消滅了。
原文—知伯將伐仇由，而道難不通，乃鑄大鐘以遺仇由之君。仇由之君大說，除道將內之。赤章曼枝曰：「不可。此小之所以事大也，而今也大以來，卒必隨之，不可內也。」仇由之君不聽，遂內之。赤章曼枝因斷轂而驅，至於齊七月，而仇由亡矣。
評析—仇由國君不深思小事大、大事小之道理，僅貪得一口大鐘，竟修築連通敵國的大路，名為迎鐘，實為資敵，實在愚不可及。晉智伯假仇由所築之路，做為進軍的捷徑，讓仇由國君自掘墳墓，也夠狠毒了。赤章曼枝盡臣子忠諫之道，不獲採納，只好逃亡，免得陪葬，也算明哲保身。人情世故練達者都知道「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」；相形之下，仇由的國君卻沒有理會這層道理，而只管逞其貪欲之心，到頭來是得不償失、身死國滅。

5. 伍子胥從楚國國都逃亡出走時，被守邊境的官吏逮獲。子胥告訴他：「楚王要抓我，只因為我身懷一顆無價之寶很美麗的明珠；現在我已經把它弄丟了，你要是把我解交楚王，我就咬定被你奪走美珠吞到肚子裡去了。」邊境的官吏就當場把他給釋放了。
原文—子胥出走，邊候得之。子胥曰：「上索我者，以我有美珠也；今我已亡之矣，我且曰子取吞之。」候因釋之。
評析—伍子胥以懷珠丟珠為藉口，實為活命救己的高招。守邊境的官吏遂陷入兩難之境：若堅持忠君而執子胥，則難免被疑吞珠而遭受剖腹喪命；若圖謀為自己活命放走子胥，則怠忽職守，為臣不忠。守邊境的官吏兩害相權之下，挑揀了利己的選項，立刻放了通緝犯伍子胥一馬，而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於無虞。這也顯示出人類自私自利的一面。俗話說：「人不為己，天誅地滅。」我們怎忍苛責於守邊境的官吏呢？

6. 鱣(鱔)魚像蛇，蠶像毛毛蟲。一般人看見蛇就驚駭，看見毛毛蟲就起雞皮疙瘩。但是漁夫卻抓鱔魚來賣，婦女則撿蠶來飼養。可見利之所在，大家都可變得像孟賁、專諸一樣的勇敢。
原文—鱣似蛇，蠶似蠋。人見蛇則驚駭，見蠋則毛起。漁者持鱣，婦人拾蠶；利之所在，皆為賁、諸。
評析—像蛇的鱔魚，抓魚的人不怕；像毛毛蟲的蠶，養蠶的婦女也不怕。因為不接觸鱔蠶，抓來售賣或養殖，怎能獲利呢？這就是說，有利可圖之處，人就勇於涉險，以身試之了。這裡有一點特別要注意的是，要累積經驗，記起教訓，做為鑑別的基本知識，以免真正失誤或失手時，受到傷害。這樣也可以避免誤蹈「人為財死，鳥為食亡」的覆轍了。

7. 一個魯國人本身擅長織鞋子，他太太擅長織帽子，打算移居到越國去大大發展一下。有人就鐵口直斷說：「你到越國一定會以困窮潦倒收場。」魯國人問：「怎麼說？」那人說：「鞋子是要做給人穿的，而越國人都打赤腳；帽子是要做給人戴的，而越國人卻都剪短頭髮。以你所擅長的絕活，拿到不使用的國度去，要不困窮，可能嗎？」
原文—魯人身善織屨，妻善織縞，而欲徙於越。或謂之曰：「子必窮矣。」魯人曰：「何也？」曰：「屨為履之也，而越人跣行；縞為冠之也，而越人翦髮。以子之所長，游於不用之國，欲使無窮，其可得乎？」
評析—學以致用，自古已然。自己擅長的技藝移進沒人使用的地方，怎能獲青睞而發展事業呢？織帽子在不戴帽子的國度，做鞋子在打赤腳的地方，同樣會無人問津。常看到的一則笑話說，兩個鞋業推銷員到非洲去拓展業務，看到非洲人都打赤腳：一個較悲觀，認為無人穿鞋，怎能推銷賣鞋？一個較樂觀，認為少人穿鞋，正是推銷賣鞋的好機會。這則笑話，雖然以樂觀悲觀為觀點立論，本意是鼓勵人抱持樂觀的態度從事；但實際判斷時，卻不能一廂情願，而應以風俗習慣為標準，才能立於不敗之地。你以為然否？
(此文曾刊於台大耳鼻喉科《反射鏡》2005年冬刊)